四十年前，他们止步于繁华的前夜

作者授权转自有风来无声

此文的主人公，是离我们时间最近的那场战争的烈士。他们像星星，消逝在中国改革开放、繁荣富强的前夜……

这种大规模的烈士陵园，在中国与越南边境至少有14座

“从现在起，你们就是军人了！要忘掉你们是农民，要克服农民习气。”——军旅作家陈怀国回忆道。

1980年他当兵入伍，从湖北谷城家乡开拔，接兵干部这样对他们训话。身穿绿军装、胸佩大红花的陈怀国回首望去，在黑压压的送行人群里他看到了父亲、看到了母亲、看到了姐姐，他们都是农民。

“我很难过，我有一种背叛了他们的罪恶感，”他说。

真正的军人，确实不应是农民。你看外国军人，一举一式似乎总是那么英武、那么潇洒，真让人羡慕。

可是，13亿中国人，至少8亿就是农民！中国人民解放军中，绝大多数军人都来自农村，从士兵，到团长，不，到师长、到军长，几乎每个人都和农民有着割不断、理还乱的关系。

中国军人与中国农民，是嵌在骨头里的肉，是长在肉里的骨头，打断骨头还连着筋。

我自己的父亲，当年是安徽农村十几岁的小木匠，三年灾害时期没饭吃，气得碗一砸，当兵去！当兵好歹能勉强吃饱饭。于是就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0军58师的一员——我是一个兵，来自老百姓。

58师抗美援朝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

20军驻地所在的河南省：恰恰也正是中华民族的缩影——

是黄河文明的发源地，却苦难深重；人口众多，是农业大省、农民大省，却贫穷落后。是农民，怀拥着这支英雄部队，是农民子弟，构成这支英雄部队的主体。

几十年来，千千万万农民子弟，带着人生希望，也带着重负和局限，走出黄土地，走进绿军营，最终又回到黄土地。

和平时期，立功不容易，提干不奢望，回归农民身份前能入党，就是最大的心愿，脏活苦活都是抢着干。

平地起惊雷！

1979年2月17日，22万中国年轻军人集结在云南和广西一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上，开始对越南自卫反击。几十个师的兵力陆续奉命南下。

兵车行，兵车行，车辚辚，马啸啸，彼此都知道：此行也许将是永别！

对越自卫反击战，双方都不想让战争升级，没有动用空军，地面上陆军的厮杀就更为血腥，用绞肉机来形容这场战争毫不过分。

越南虽小，三十余年里马不停蹄打了抗日、抗法、抗美三场对外战争，加上北越与南越打，四场战争打下来，全民皆经沙场，全民皆兵。

1979年3月5日，越南在首都河内举行与中国开战的全民动员誓师大会

这场战争，越南坐拥地利之优势，又挟战胜美国之余威，对中国负隅顽抗之凶悍、战风之凌厉，令人震撼。

那场战争之前，越南不少军官都在中国军校受训过。他们对中国军队的战术打法套路，太熟悉！打过来的炮弹甚至是中国造。

中国军队，是与自己的影子作战！

而苦难的中国，刚结束文革浩劫，一场又一场的“运动”才离去，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，国家财力捉襟见肘，军队战斗力和武器装备都不如“小越南”：越南的士兵普遍装备AK冲锋枪，而中国士兵甚至还在使用落后的56式半自动步枪。

甚至，大多数参战官兵配戴的还是布质军帽！连钢质头盔无法做到每人一顶。直到战争结束之后，才开始大范围装备到部队。

一发冷枪，战友瞬间生死永隔！

更有些战士，不是倒在敌人枪口下炮火中，而是死在文革内乱时兵工厂生产的的劣质武器上。

国家的贫穷，军队建设的落后，使得中国军队不得不依赖人海战术冲击敌人的阵地，拼勇敢，拼牺牲，来换取胜利。战争中甚至使用了人肉排雷手。

西南某军区在总结中写到：“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，我军牺牲6900余人，伤14800余人。2月17、18日两天，伤亡达4000多人，后勤部门措手不及，无力全部救治，伤员死亡很多。”

生死与共

更令人痛心的是：一些部队为了让搭乘步兵不被甩下坦克，竟用背包带将士兵固定在坦克上，导致穿插部队遭袭击时步兵不能及时下车作战，有些士兵至死还捆在坦克上！

战斗开始时，缺乏实战，各兵种疏于配合，甚至炮兵轰炸的是自己的步兵。惨烈的后果，可想而知！连炸起的硝烟，都是红色的……。

42军376团老兵詹勇之回忆：人说上战场九死一生，而他们近一个月的作战，十九死一生还不止！

现在广东工地打工的20军参战老兵梁汝华的诗：

生命六十岁 庆幸有军旅

一朝染军魂 终生磨不褪

盘点尘世事 多少辛酸泪

八一啊八一 年年一轮回

用一生守望 永远相伴陪

这场战争，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绕不过去的重大事件，影响之大，超过历次战争，不仅仅是因战况惨烈，更是对后来的中国全方位的影响。

是无数芳华初绽的农家子弟，用鲜血换来军队现代化建设的转折点，用生命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垫下第一块铺路石。从此中国把重点全面转移到经济建设，加入世界经济圈，今天跃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。

而他们，在人间还没有好好生活过，芳华就谢，像星星，消逝在繁华到来前的夜空。

与农民子弟相比，部分军人后代在战场上也毫不逊色！

160师长独子张力烈士墓

这场战争，以及随后长达十年的对越防御作战，有三个双烈士家庭：云南农民骆有德、云南保山军分区司令员刘斌和50军150师副参谋长耿进福。

耿副参谋长的两个儿子耿军和耿晓康，短短几天内相续战死疆场。他们是这样战死的——

耿军和耿晓康兄弟

1979年3月16日，中国向全世界宣布：中国军队撤军。

越方得知中国撤军，开始设防追击。50军150师448团千余名官兵，深陷在越南北部的莽莽丛林。

越军占领制高点，将他们段段分割、层层包围、448团官兵一边苦守应战，一边期待救援。

幸存者后来回忆：没经历过战争的人，无法体会这是什么样的绝境：打不赢、冲不出、无援军、失通信、弹药尽、粮草无。

这是胜利在望、距中国边境只有十几公里的凯旋途中的绝境。

而他们本不必陷入绝境的。

大军回撤时，448团请求从大路原路返回国境，减少战场风险，但军部驻150师工作组执意要求448团走小路，“搜剿残敌”、“扩大战果”，“搂草打兔子”。

448团当年沿公路开进战场

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。

448团全体指战员兵分两路，在地形复杂、敌情不明的丛林小路中，孤军穿插，步行回国。

上千人的悲剧拉开了帷幕。

熟稔地形的越军早早就在两侧的高地上埋伏，将行走在山谷的第一梯队（二营）数百人铁桶般包围，猛烈的火力向他们疯狂扫射。

开阔地形下，没有任何遮挡物掩护，很多官兵来不及反应，当场中弹牺牲，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水田和水坝。

行进在另一条路上的团部，紧急向师部呼救，请求支援，但上级要求自行突围：“救援区域地形复杂，小部队援军难以奏效，我国已宣布撤军，再有大部队行动，国际影响不好。”

团部无奈，自行派出两个连前往救援，两个连的战士明知自己是有去无回，还是义无返顾出发。但再次被早有准备的越军密集包围，厮杀之下，伤亡惨重。

这场自生自灭的战斗中，救援者和被救援者，都经历着最残酷的绝境碾压。后来他们只能吃草根，和着自己的小便吃，再到后来，小便也没有了……

这是十年对越作战期间中国军队最惨烈的失败。

没有后援，没有友军，绝境之下的部分孤军，经历了几天几夜的血战后，放下武器，219人被俘。

只有少数人，分散突围成功，以突破人类极限的顽强意志，躲过越军的搜索，躲过双方埋下的地雷，一步步爬行回到边境。

更有332名官兵，战斗到最后一刻。

副连长、“彝族雄鹰”王立新身负重伤，拉响手雷，与冲上山头的敌军同归于尽；

王立新

稚气未脱的19岁报务员何奇，在战场上用电台急切寻呼上级。重伤倒地，流尽最后一滴血时，眼泪也从眼角流出；

21岁的代理排长耿军弹尽粮绝，抱着冲锋枪，带头跳崖；

17岁的耿晓康担任火力组组长，掩护伤员退，自己战死。

通信班长殷涛分散突围时，遭遇敌军，跳下谷底，拉弹自尽。

332人和手中的武器共存亡，他们的肉体被弹雨穿透、撕裂，甚至，化为碎片。

但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他们的身份，是“失踪者”，他们的名字，没有镌刻在那场战争的阵亡名册中。

因为他们葬身异国，没有遗体，没有安葬移交纪录；

所以他们没有墓碑，没有名字，没有安放魂魄的家。

年已花甲的448团参战老兵房涛含泪说——

回撤途中那悲惨、悲壮的场面，我不堪回首：水塘边、稻田里躺着无数鲜活的生命！我们活着回来了，但他们却留在了异国他乡！没有那些浴血奋战、拼死掩护的战死者，就没有我们这些幸存者！40年来，我无时不在想他们、念他们！

无论农家子弟，还是将军后代，为国牺牲，为友殒命，世间大爱，莫过于此！

为国捐躯是军人的职责，但如果连名字都不能留下，魂魄怎能安宁？

曾在中国热映的好莱坞电影《寻梦环游记》，让人热泪盈眶：人这辈子，一共会死三次：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，是生物意义上的死亡，第二次是户口、身份证被注销，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，第三次，是世上活着的人再也没人记得他了，那么他就是终极死亡、真正死亡了，灵魂灰飞烟灭——被遗忘，是真正的死亡。

在世上，你只是一名士兵，对于我，你却是整个世界！

亲历者死了，活着的人忘了，战死者九泉之下，是怎样的心情？

回首这场战争的原因，此文不展开叙述，仁者见仁，智者见智。总体而言：以意识形态来划分敌我阵营、兵刃相见，无论对中国，还是山水相连的邻国越南，都是莫大的悲剧、惨痛的教训。

但对于听命于国家的个体士兵而言，他们不应承担任何是与非，以农民子弟为主体的士兵的牺牲，更不能被遗忘。

一代又一代中国农民对新政权的奉献是巨大的。这场战争，是传统的中国农民（子弟）为传统的中国革命打的最后一场传统战争。

农民士兵的优秀品质令人泪下。他们作为一个群体，为中国改革开放做出了集体牺牲，也许是最后一次。今后不会再出现这种大规模人海模式的战争，现代战争将是高科技战争。

走向战场的每个人都是英雄。国家用鲜花和烈酒送他们站着岀征，也要用温暖的怀抱迎他们躺着回家。

由民政部批准，耿军和耿晓康所在的448团332名失踪（阵亡）烈士的英名墙，于2019年3月12日在广西龙州烈士陵园落成揭幕。

40年后的今天，身在异域的332个兄弟终于魂归故乡。回家的路啊，走了整整四十年！

他们的英名，终于镌刻在南疆阵亡的名册中，他们的英魂，终于回了家。

耿军和耿晓康的亲人抚摸英名墙

任何战争，收获荣誉和鲜花的英雄总是少数，失败或失利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数。

我们不仅在乎战争的输赢，更在乎每一个生命的价值与尊严。

如果今后再有战争，我们更希望听到的是：

“把你的弟兄们，安全带回来！没人想当英雄！”

我作为军人的女儿，谨撰此文，向英勇作战、为国舍命的农民子弟和军人后代，奏一首安魂曲。

我们用人性的光辉，融化生命的苦难。

惟愿生者，不负死者。

我们姐弟与父亲（后右）、表哥（后左）摄于20军58师174团。没多久，那场战争就打响。

互联杂谈后记：

死者为何而死？生者如何不负死者？

愿华夏大地从此尊重每一个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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